光武帝上 (第2/2页)
易曰:“需于泥,致寇至。”敬慎且危,而况悍妻群小之交煽乎?乱世之去就,决之以义而已;义定而守之以信,则凶而可以无咎。需者事之贼,非欲其躁也,无两端以窥伺之谓也。宠之不免,非旦夕之故矣。虽然,略其心,纪其绩,以不忘患难之初心,则物自顺焉。光武之刻薄寡恩也,不得以宠之诈愚而谢其咎也。
八
光武之得天下,较高帝而尤难矣。建武二年,已定都于雒阳,而天下之乱方兴。帝所得资以有为者,独河北耳。而彭宠抑叛于幽州,五校尚横于内黄。关以西,邓禹虽入长安,赤眉环绕其外,禹弗能制焉。
郾、宛、堵乡、新野、弘农,近在咽颊之间,寇叛接迹而相为牵制,不毕更始之在长安时也。刘永、张步、董宪、苏茂,横互东方,为陈、汝眉睫之患;隗嚣、公孙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论焉。其视高帝出关以后,仅一项羽,夷灭之而天下即定,难易之差,岂不远哉?
或曰:项羽,劲敌也,赤眉、五校、刘永、张步、董宪、苏茂、董、苏况、隗嚣,皆非羽伦,则光武易。夫寇岂有常哉?项羽之彊也而可使弱,弱者亦何不可使彊也。曹操虑哀绍之难平,而卒与争衡者周瑜之一隅;苻坚荡慕容、姚氏之积寇,而一败不支于谢玄之一旅。
时之所兴,势之所湊,人为之效其羽翼,天为之长其聪明,燎原之火,一爝未灭,而猝已焚林,讵可量邪?且合力而与争者一涂,精专志定,无旁挠焉,而恶得不易!分势而四应者杂起,左伏右起,无宁日焉,而恶得不难!
使以高帝荥阳之相持,而遇光武丛生之敌,乘间持虚而掣其后,羽不待约,而人为之犄角,高帝不能支矣。则甚矣光武之难,而光武之神武不可测也。
乃微窥其所以制胜而荡平之者,岂有他哉?以静制动,以道制权,以谋制力,以缓制猝,以宽制猛而已。帝之言曰:“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。”非徒治天下也,其取天下也,亦是而已矣。柔者非弱之谓也,反本自治,顺人心以不犯阴阳之忌也。
孟子曰:“行法以俟命。”光武其庶几乎!高帝之兴,群天下而起亡秦,竞智竞力,名义无所伉,人心无所惑也。光武则乘思汉之民心以兴,而玄也、盆子也、孺子婴也、永也、嘉也,俱为汉室之胄,未见其分之有所定也。苟有分义以相摇,则智力不足以相屈,故更始亡而故将犹挟以逞志。
然则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独伸焉者,舍道其何以哉?天下方割裂而聚斗,而光武以道胜焉。
即位未久,修郊庙,享宗祖,定制度,行爵赏,举伏湛,征卓茂,勉寇恂以绥河内,命冯毕使抚关中,一以从容镇静结已服之人心,而不迫于争战。
然而桀骜疆梁之徒,皆自困而瓦解。是则使高帝当之,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。而光武之规模弘远矣。
呜呼!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兴,而无光武之大猷承之于后,则天下后世且疑汤、武之誓诰为虚文,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。曹操何所惮而不为天子,石虎、朱温亦何能寒海内之心而不永戴之哉?三代而下,取天下者,唯光武独焉,而宋太祖其次也。不无小疵,而大已醇矣。
九
赤眉之弃长安、西走安定,非邓禹之力能驱之也,食尽而旁掠,固不以安定为终焉之计,而必返乎长安。邓禹不乘其有可溃之势,蹑其后以蹙之,而入长安晏坐以待其归,河决癕溃,容可御乎?
于是退之云阳,士气已馁,而还攻之于坚城之下,其败宜矣。故善用兵者,知时而已。赤眉食尽,引兵东归,时毕乎昔,则唯扼之于险而可制其死命。禹乃违光武之令,就关内而与争,何昔之怯而今之忿也!
然光武终能遏之于宜阳而尽降之,曾不恤归师勿揜之戒,塞决河而敛溃癕,则又何也?
严陈以待,求战不得,求走不能,弗犯其锋,稍迟之而气即馁矣。帝以持重而挫其方决之势,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溃之初,相时之变,定几于顷刻,非智之所能知、勇之所能胜。岳鹏举曰: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”心不忘而时自应于其会,此未可以一成之论论之也。
十
所贵乎史者,述往以为来者师也。为史者,记载徒繁,而经世之大略不著,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繇也,则恶用更为?
光武之始徇河北,铜马诸贼几数百万;及破之也,溃散者有矣,而受其降者数十万人。
斯时也,光武之众未集,犹资之以为用也。已而刘茂集众十余万而降之于京、密;朱鲔之众且三十万而降之于雒阳;吴汉、王梁击檀乡于漳水,降其众十余万于鄴东;五校之众五万人降之于羛阳;余贼之拥立孙登者五万人,降之于河北;赤眉先后降者无算,其东归之余尚十余万人,降之于宜阳;吴汉降青犊,冯异降延岑、张邯之众,盖延降刘永之余,王常降青犊四万余人,耿弇降张步之卒十余万;盖先后所受降者,指窮于数。
战胜矣,威立矣,乃几千万不逞之徒听我羁络,又将何以处之邪?高帝之兴也,恒患寡而亟夺人之军,光武则兵有余而抚之也不易,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难于高帝也。
夫民易动而难静,而乱世之民为甚。当其舍耒而操戈,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,而要皆游惰骄桀者也。迨乎相习于戎马之间,掠食而饱,掠妇而妻,驰骤喧呶,行歌坐傲,则虽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。
尽编之于伍,而耕夫之粟不给于养也,织妇之布不给于衣也,县官宵夜以持等、不给于馈餫也。尽勒之归农,而田畴已芜矣,四肢已惰矣,恣睢狂荡、不能受屈于父兄乡党之前矣。故一聚一散,倾耳以听四方之动而随风以起,诚无如此已动而不复静之民气何矣!
而光武处之也,不十年而天下晏然,此必有大用存焉。史不详其所以安辑而镇抚之者何若,则班固、荀悦徒为藻帨之文、而无意于天下之略也,后起者其阿征焉?
无已,而求之遗文以髣髴其大端,则征伏湛、擢卓茂,奖重厚之吏,以调御其嚣张之气,使惰归而自得其安全,民无怀怨怒以摈之不齿,吏不吝教导以纳之矩矱,日渐月摩而消其形迹,数百万人之浮情害气,以一念敛之而有余矣。
盖其觌文匿武之意,早昭著于战争未息之日,潜移默易,相喻于不言,当其从戎之日,已早有归休之志,而授以田畴庐墓之乐,亦恶有不帖然也?自三代而下,唯光武允冠百王矣。何也?前而高帝,后而唐、宋,皆未有如光武之世,胥天下以称兵,数盈千万者也。通其意,思其变,函之以量,贞之以理,岂易言哉!岂易言哉!
十一
光武报隗嚣书,称字以与颉颃,用敌国礼,失御嚣之道矣,是以失嚣。嚣者,异于狂狡之徙,犹知名义者也。始起西州,歃血告于汉祖之神灵,知汉未绝于天,愿为中兴之元功耳。更始疑欲杀之,亦奔归秦、陇,而恥与张卬、谢禄同逆。达其情,奖之以义,正名之为君臣,而成其初志,嚣将以为得知己而愿委身焉。
名义者,嚣所素奉之名也,待以敌国,而置之名义之外以相笼络,嚣且谓更始之始尊我而终忌我,今犹是也,奚以委身而相信哉?文帝之下尉佗也,佗本无戴汉之心,下之而骄气以平,非可与嚣比者也。怀疑未决,而又重授以疑,虽慷慨论列如马援,无能蠲其猜忮矣。
十二
上下相亲,天下之势乃固。故三代之王者,不与诸侯争臣民,立国数百年;其亡也,犹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。汉承秦而罢侯置守,守非世守,而臣民亦迭易矣。
然郡吏之于守,引君臣之义,效其忠贞,死则服之,免官而代为之恥,曲全其名,重恤其孤幼,乃至变起兵戎而以死卫之。
如楚郡刘平遇龙萌之乱,伏太守孙萌身上,号泣请代,身被七创,倾血以饮萌,如此类者,尽东汉之世,不一而足。盖吏之于守,其相亲而不贰也,天子不以沽恩附势为疑,廷臣不以固结朋/党为非,是以上下亲而迭相维系以统于天子。
故盗贼兴而不能如黄巢、方腊之僭,夷狄竞而不能成永嘉、靖康之祸,三代封建之遗意,施于郡县者未斁也。
延及后世,党议兴而惟恐人之不离,告讦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,将以解散臣民而使专尊天子,而不知一离而不可复合,恶能以一人为羁络于清宫,而遍縻九州之风马牛哉?导民以义,而民犹趋利以忘恩;导民以亲,而民犹背公以瓦解;如之何更奖以刻薄犯顺之为也!三代以下,唯汉绝而复兴,后世弗及焉,有以夫!
十三
言一发而不可收,习相沿而不能革,无圣人出,则须其自已而后已。班彪之说隗嚣,窦融之决志以从光武,皆以符命为征;彪与融处乱世而身名以全,皆所谓豪杰之士也,然而所据者在此,况其他之琐琐者乎?
仲尼没,七十子之徒,流风日远,舍理言天,而窥天以数,贤者不能自拔,而疑信参焉。刘杨造癭杨之讖以惑众,张丰宝肘石之玺以自迷,皆缘之以酿乱而亡其身。光武之明,且恐非此而无以动天下,刻画五行、割裂六艺者二百余年,迨魏、晋而始衰,害固如是之烈也!
孔子赞周易以前民用。道而已矣,阴阳柔刚仁义之外无道也。至于汉,乃有道外之数以乱道;更千年而濂、雒阐其微以距邪说,邵康节犹以其授于陈搏、穆修者,冒三圣之显道,以测皇王之升降,非君子之所知也。其殆京房、夏贺良之余尽,乘风而一煽者乎!